【翔霖】台风杀人事件(全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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意识流,架空魔幻现实主义产物

切勿上升

 

 

“我活不过十五岁。”

 

贺峻霖宣布自己死期的语气像在决定今晚吃什么,尽管他从没在吃这件事上做过果断的决定。他习惯用商量的语气,点着手机屏幕问我们去吃这个还是那个好呢,把决定权交给大家,最后靠在床头晃悠着腿点一些辣的再点一些不辣的,照顾所有人的口味。

 

而现在他坐在天台的边缘晃荡着双腿,似乎完全无视了脚下五十多米深的钢铁丛林。天上的云在缓缓流动,地上的车辆也在缓缓流动,连空气都是滚烫的。我害怕贺峻霖一时兴起,纵身一跃就能消失在火海里不见踪影,于是紧紧地拉住他的手,用尽全身的力气。

 

他任我抓着,冲我无所谓地笑,然后重复:“我活不过十五岁。”

 

我说不可能,你才刚十四岁!

 

他把手撑在水泥的天台边,身体向前倾,盯着远方火烧似的云无所谓地耸耸肩,“谁知道呢。”

 

 

我是在江边遇见贺峻霖的,当时我们差点就擦肩而过。

 

他盯着我的脸愣了愣神,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往反方向走去。简直荒谬,贺峻霖甚至没问我的名字,却知道我是谁。

 

我问,你是谁?他说,我叫贺峻霖,你最好的朋友。其实当时我都不认识他,但我隐隐感觉:是的,眼前这个人就是我最好的朋友。为什么呢?我自己也说不清楚。可能我早就认识他,但又忘了。

 

他拉着我走楼梯,写字楼的十八层是我们的目的地。我问他怎么不坐电梯,他笑了笑,“按钮太高了,够不到。”

 

“可是我们现在有两个人。我把你抱起来,你就能够到了。”或者你把我抱起来也可以。我在心里补充,不过你看起来这么瘦小一只,还是我抱你吧。

 

贺峻霖沉默了。他很诧异地眨眨眼,又有些困惑,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问题的另一面。我无奈:算了,咱们接着走吧,都到五层了。

 

那个场面回想起来非常drama,你能想象吧,两个小孩手牵着手走楼梯,阳光从每层楼的窗户上洒进来,楼梯间明亮得仿佛我们一同走向的不是十八楼,而是天堂。贺峻霖确实像个天使一样,突兀地出现,突兀地把我拽上了十八楼。

 

我们不紧不慢地登上每一级台阶,一路上他跟我讲了很多事。

 

他说,他的大哥叫丁程鑫——其实大哥原本也不是大哥,是有一些人走了,他才变成了年纪最大的——不过他也算是大哥,他在十八楼里待得最久。还有很多小伙伴,比如刘耀文,贺峻霖最近才认识他,但其实他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。

 

还有新来的小马哥、亚轩……他们都是像我现在牵着你一样,被一个男人牵上来的。其实也不算牵吧,有些人是被电梯送上来的,比如……哎呀,想不起名字了。男人长得很高,一伸手,啪——那么一按,十八楼的按钮就亮了。说到这里,贺峻霖对我补充:“对了,十八楼上的人很少下去。”

 

我点点头,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江边。

 

那时候,距离他的十四岁还有两个月。

 

 

贺峻霖过十四岁生日的时候,许了很久的愿望。有多久呢,久到大家差点以为他睡着了,或者石化了。刘耀文最小也最担心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还没伸到贺峻霖鼻子底下就被丁程鑫按下来,他于是瞪大了眼,似乎想从睫毛的颤动幅度来确认他的小哥哥还活着。蛋糕刚好够分,镜子里映出十一个人的面孔,贺峻霖闭着眼睛双手合十,在这间大汗淋漓的练习室里许下了十四岁的生日愿望。

 

他睁眼的时候,丁程鑫长出了一口气,说:“我还以为你的眼睛睁不过来了呢。”

 

我在旁边附和。他笑着拍拍丁程鑫的肩膀,“我的愿望太多啦。”

 

于是在众人分完蛋糕后,我问他愿望都有什么。他含着塑料的叉子使劲嘬了一下,皱着眉头想了半天,最后含糊地说:“说了你也不懂。”

 

我说我可懂了!他呛我说,你一个刚上初中的小屁孩没资格和我说话!看着眉飞色舞的贺峻霖,我简直气死了,完全忘记他也才初二,和他登时滚作一团,没两分钟又被丁程鑫拎起来。丁程鑫揉揉他的头发,想说什么,却被马嘉祺和敖子逸叫走。

 

分完蛋糕众人作鸟兽散,贺峻霖于是拉着我趴在窗边看嘉陵江。我看着二零一八年的嘉陵江和贺峻霖,突然想起另一条江——也或许是同一条。“贺峻霖,”我喊他,“你有时间一定要去一趟上海。”

 

他回身说:“我已经去过了。”

 

我猛地扭头看他,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:“咱俩遇上的那天,我刚从上海回来。”

 

“真的。”他的眼神很真挚,我差点就要信了,如果他没有说下面一句:“偷偷告诉你,其实我是假的贺峻霖。”

 

“真的贺峻霖还在上海待着呢。”他说。

 

我泄了气,冲他翻白眼:得了吧,你吓不到我!

 

贺峻霖笑倒在我肩膀上。他伸出手指头,戳在窗户上给江景描了个边,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:“我不去,这辈子都不去。我恨透了上海。”

 

我说开什么玩笑,你的一辈子长得很!况且,我最了解贺峻霖,他那么爱吃生煎包,怎么可能对上海抱有多大的仇恨?

 

他眨眨眼:“未必哦。”

 

我又一次被气到了,伸手拍他脑壳:赶紧给我呸呸呸!

 

贺峻霖从善如流。于是我们俩都不再说话,沉默地趴在窗边看江景。我突然想起来,问他:“十八楼往上是哪里?”

 

“十九楼啊,十九楼往上是二十楼。”

 

“不过没人上去过,”贺峻霖说,“但凡是走进楼梯间的人都想往下走。”

 

我眨眨眼。

 

“那你想往上走走看吗?”

 

贺峻霖在当时没有回答我,但是晚上,大家都已经睡觉的时候,他翻个身晃醒了我,说:“明天,下了课去看看吧。”

 

 

 

第二天快傍晚的时候,我们手牵手推开了楼梯间的门,一级一级地向上爬。

 

贺峻霖说错了,十八楼上面没有十九楼,十八楼上面是个很宽大的天台,边缘没有栏杆。

 

我往下看了一眼就缩回了脖子。很多车的车灯汇在一起像滚滚岩浆,慢悠悠地流淌在这个城市中,让我有种身处火海的错觉。贺峻霖在这时候的胆子却出乎意料地大,又似乎是被震撼到了,他望着天边燃烧起来的云,在边缘站了很久。

 

他出神半天,又转头朝我笑:“你知道吗,我觉得那些走下去的人很蠢。”

 

“什么?”我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
 

“他们其实应该往上走,然后从这里跳下去。说不定还能长出翅膀,飞起来。”

 

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飘渺,我真心实意地被他吓到了,伸手紧紧地搂住他。他像是下一秒就会长出翅膀飞走,但我不想让他走。

 

贺峻霖耸耸肩,“不过大概率会摔死吧。”他不说话了,拉着我坐在天台边。很奇怪,和他牵着手,我一点也不害怕。

 

我问他,看了这么久,你在看什么?他没有直接回答,反而问我:你在这里看得到上海吗?我说当然看不到,只能看到太阳和云,还有嘉陵江。

 

他说:“我也看不到。”

 

从十八楼顶能看到什么呀,能看到重庆的大厦和脚下的车流,能看到火燎的晚霞,还能看到脸颊被照得彤红的贺峻霖,连他脸上金色的绒毛我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
 

我们沉默了一会儿。

 

然后,贺峻霖郑重地宣布了一件事:“我活不过十五岁。”

 

 

贺峻霖果然没等到十五岁生日,他的十四岁甚至都没有过完十分之一。当贺峻霖坐在镜子前面开始化妆的时候,我想:也许就是今天了。

 

他不是很熟练,因为平时化妆不需要他本人动手。他的眼影打得有点重,口红涂了又擦,还是不满意。但是他长得好看,所以其实化成什么样都无所谓,甚至化不化妆也无所谓,毕竟张真源就没有化妆。其他的人也没化妆,他们忙着收拾行李。

 

张真源是贺峻霖的朋友。据说他在更早之前还有一个朋友,现在已经不在十八楼里了。我有时候会看见他一个人拿着一封信溜进楼梯间,贺峻霖拉着我给他打掩护:“嘘,别告诉别人。”

 

贺峻霖说,那个朋友,是在圣诞节和他们分别的。他至今也不明白对方是用什么方式离开十八楼的,是走楼梯,还是坐电梯?他想了很久。那个朋友和贺峻霖长得非常像,应该也按不到按钮,所以他觉得是走楼梯。

 

“你觉得呢?”他问我。

 

我认真地想了半天,说不知道。

 

于是,他笑了。

 

……他又笑了!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总能逗笑他,我根本不知道他朋友怎么样,也不想知道!

 

他看着我,轻轻地说:“原来你也不知道啊。”

 

有多轻呢,轻到仿佛他是玻璃制品,下一秒他就要碎掉了一样。

 

到现在回想起那一瞬间我心里的刺痛,还是觉得莫名其妙。我回过神来,看着贺峻霖在衣柜里挑挑拣拣,最后选了一身很时尚的衣服,白色的,像个小天使。他刚换上衣服,宋亚轩就扑过来抱他,眼泪汪汪的。其实昨天晚上他们就一起哭过,或者说宋亚轩一个人哭过。

 

贺峻霖说自己哭的时候屈指可数,因为大多数时间他觉得没什么好哭的,这次也一样。我说,别装了,你还是个小孩呢,他只好承认说,“我更小的时候,有一次哭得很厉害。”

 

那时候他才十一二岁吧,丁程鑫也还不是大哥。

 

他头一次见到有人下楼,是几个和他一样的小小孩。当时贺峻霖难过得要死掉了一样,因为其中有个孩子是和他一起被男人牵上来的。“我们上来的时候,一人拿了一张从成都到重庆的车票,”贺峻霖回忆说,“他后来把他的票给我了,什么也没带走。”

 

“后来再分别,就是前年圣诞节啦,这个我给你讲过。”其实这一段的故事贺峻霖讲得最少,他经常讲着讲着就沉默了,剩我一个抓狂得不行,一个劲儿问然后呢。

 

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来,我兴奋了,一拍大腿说我知道!你那个朋友!然后贺峻霖果然就又不说话了。

 

我盯着他半晌,他才慢吞吞地说,“我那个朋友,去了上海。”

 

我想,我知道贺峻霖为什么讨厌上海了。我突然没了追问的欲望,泄下气来,心里忍不住想,他那个朋友走的时候,贺峻霖哭了吗?但是贺峻霖没告诉我。

 

如今是第三次分别,在宋亚轩抱住他的时候,贺峻霖没有哭。

 

他只是用力地眨眨眼,说:“宋亚轩,我的妆要花了。”

 

中午,我们聚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。

 

马嘉祺破天荒地坐在了李天泽旁边,两个人轻声说了几句话,他们很久没有说过话了。宋亚轩和刘耀文吃着吃着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小孩似乎总是有好多眼泪可流,丁程鑫在旁边一遍一遍地拍他们的背,低声安慰,帮他们顺气儿。敖子逸一开始还在和贺峻霖开玩笑,到最后也沉默了,伸出手臂使劲儿地抱住丁程鑫的肩膀,轻轻摇晃,于是丁程鑫的眼泪终于也流了下来。有个男孩坐在我旁边一言不发,也掉着眼泪。他长得很漂亮,叫姚景元,据贺峻霖说是坐电梯上来的,还没跟大家相处几天。所有人都在抓紧最后的时间说再见,但他好像没有再见可说,于是我对他说了句“再见”。很显然,他听不到。

 

饭后,他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拥抱,贺峻霖最后一个来抱我。我紧紧地箍住他,问:“你要下去了?不再回来了?”

 

他没说话,大概就是了。我说,那不行,我也要跟着。你得对我负责,是你把我拽上来的。

 

十几个人里,只留下五个人在十八楼,剩下的人包括贺峻霖排成队拉着行李箱,跟男人从楼梯间向下走。我来时就什么都没带,走的时候也什么都没带。我有贺峻霖就够了。一路上,我想帮贺峻霖提行李,又想拉着他,又怕弄花他的妆,最后只是跟在后面,盯着他后脑勺的发旋。

 

李天泽把下巴扬得很高很高,男人和善地问他以后的想法,他红着眼眶,使劲儿翻了个白眼。贺峻霖很佩服他的态度,而另一个高个子男孩——我也叫不出名字——则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所有问题。张真源和陈泗旭落在最后面,宋亚轩不放他们走,但张真源搞怪地唱《千里之外》,把宋亚轩逗笑了,他于是一边哭一边笑地放了手。敖子逸更勇敢,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,用弹珠砸碎了十七楼的一扇窗玻璃。

 

我想,离开了十八楼,我们要往哪儿去呢?

 

不如就去上海吧。上海也有一条江,也有一栋楼,我们到了那里,也许还能见到贺峻霖和张真源的那位朋友……

 

可是最后,我们没走成。

 

只有陈泗旭走出了这栋楼。他的行李是除了我以外最少的,只有一把吉他。剩下的人被男人拦在了第五楼。张真源罕见地流泪了,哑着嗓子喊陈泗旭的名字,对方冲他笑笑,挥挥手,又转身继续往下走。

 

而男人指挥着他们几个回身。等到进了电梯,他按下十八楼的按钮。

 

我欢呼一声,抱住贺峻霖:“你要留下了,你不用走了!”

 

但贺峻霖没有很高兴,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悲悯。

 

他说:“谁知道呢。”

 

电梯门打开,我看见十八楼空无一人。马嘉祺、丁程鑫、宋亚轩、刘耀文、姚景元不在了,仿佛凭空消失一般,明明他们没有任何途径离开这栋楼。贺峻霖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“他们还在这里,只是我们看不到彼此了。”

 

“平行空间?”

 

贺峻霖点点头:“这样一来,我们都以为对方走了。”

 

在那一瞬间,我好难过好难过。他却只是望着窗外的嘉陵江出神。过了很久,他问:“我从这里跳下去,能长翅膀吗?”

 

我沉默地看着他。

 

他笑笑说:“算了吧。看来并不是今天。”

 

窗边只有我们两个人,贺峻霖又开始发呆了。我瞄了一眼墙上挂的日历——是马嘉祺挂上去的,每天都被涂得乱七八糟再揭掉,大家都对涂画日历乐此不疲——今天的日历上,干干净净,只有一串日期。

 

 

二零一八年七月十九日。

 

 

这一天,十四岁的贺峻霖在某种意义上,确实死去了。

 

 

 

过道里从此没有追跑打闹了。

 

十八楼的过道其实不算宽,追跑起来很麻烦,但我们都乐此不疲。地上常常横着丁程鑫和敖子逸共用的滑板,小孩子们都很喜欢,但是最后被敖子逸收拾走了。他临别前手里拎着滑板,背着鼓囊的登山包,对丁程鑫说:“晚上记得看月亮。”

 

我猜这也许是什么暗号吧,敖子逸平时嘻嘻哈哈的,关键时刻却很能催人泪下。丁程鑫看着敖子逸亮晶晶的眼睛,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,敖子逸又转头去抱马嘉祺,三个人什么也没说,又好像什么都说了。

 

贺峻霖后来跟我说,丁程鑫和敖子逸经常一起练习到很晚,他们会像我们一样坐在窗边聊天,我们看的是江景,他们喜欢看月亮。他还说,他觉得丁程鑫在那一刻的神态,就好像他十二岁时一夜之间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一样。

 

你那是“前最好的朋友”,我说,你现在最好的朋友是我。

 

过道里还放着很多吉他,被陈泗旭整齐地靠在墙边,他平时经过的时候,就会顺手扶起歪扭的乐器。可是现在只剩下张真源的那把。话筒和音响其实很占地方,但是马嘉祺和宋亚轩带走了一套,于是走廊一下子变得空荡荡了。

 

走廊最占地方的是衣服架子,上面挂满了戏服,我刚刚上来的时候,贺峻霖拉着我过去一件一件地拿出来讲:这是张专员的衣服,那是简亓的衣服,这是贺呵呵的衣服……

 

“贺呵呵?”

 

“《第二人生》里的一个角色。”

 

你们还演戏呐?我觉得很不可思议。

 

当时,贺峻霖摇摇头,说:

 

“我们演的是自己。”

 

 

 
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。贺峻霖出现在练习室的时间越来越少,他以前喜欢拽着丁程鑫和刘耀文跳舞,现在丁程鑫和刘耀文走了,于是他不跳了,坐在书房的大桌子后面看书写字。练习册上的题复杂得我都看不懂,他笑着拿笔敲我的脑壳,你一小孩当然什么都不懂啦!我不得不服。他告诉我,那些不在十八楼的孩子们就是这样,变成了普通的学生。只是他一直不明白,为什么他还留在楼上,为什么他下不去。

 

有时候,他会突然想起来以前做过的约定,比如在听一首歌的时候,贺峻霖会突然说:“马嘉祺以前说过要唱这个。”他不是在对我说,也不是在对任何人说。我不知道怎么回答,但贺峻霖也不需要回答。他只是会走神,望着墙上的日历发呆,然后说:“今天的日历好空啊。”

 

跨年的时候,他和张真源一起吹了蜡烛,两个人分蛋糕。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。张真源说了好多话,最后困得不行,还是睡过去了。而贺峻霖这时候拉着我的手,我们俩跑到天台上看烟花。

 

“我活不过十五岁,真的。”贺峻霖说。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诚恳,像是在说服我,又像是在说服自己。他盯着脚下红彤彤的车流,似乎着了魔,下一秒就会一头扎进去一样。

 

我有的时候真的不明白他这种莫名其妙的预感是哪里来的,令我更加害怕的是贺峻霖的预感向来很准。早在七月初的某一天,他就在练习室的角落目睹大孩子们集体“欺负”刘耀文,没头没脑地对我说:“你说,这种日子还会有多久?”

 

夜里的风吹得很大,我捂住耳朵,假装没听到他说话。第一束红色烟花在我们头顶绽放时,我对他大吼:贺峻霖!新——年——快——乐——!

 

每个字都拖长了声,拖得他忍不住都笑起来。

 

还有些话我没说出口,太肉麻了。

 

其实我希望贺峻霖不止新年快乐,我希望他年年快乐。

 

 

新年后的某天,楼梯间的门响了。贺峻霖开门一看,门外没人,地上放着两个小包裹。

 

十八楼的孩子时常收到包裹,有时候是糖果零食饮料,有时候是信件或照片,照片背面会写上日期还有一些鼓励的话。这些包裹往往从四面八方来,我们见过最夸张的一次是从美国越洋寄过来的,里面装了一封很可爱的信,写给丁程鑫。陈玺达大概是唯一一个收到信就会扔掉的小孩,往往他还会对内容嫌弃一番,但是收到礼物时他很高兴。所以最后他也像那些被丢掉的信一样,被丢下了十八楼。他离开的那天,把门踹出了巨大的响声,吓了贺峻霖一跳,仿佛他有多大不满似的。他还瞪了贺峻霖一眼,可能是因为贺峻霖平时不怎么愿意和他玩。

 

贺峻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包裹了。他拆开的那个包裹里,是他的照片,应该是那天他拉着行李箱走下楼梯时,从窗外照到的。他看了我手里的包裹一眼,翻过照片,背面写着:贺峻霖,加油。2018.7.19

 

可能是发件地离这里太远了,去年七月份寄出的信件,现在才到。

 

“竟然还有人记得我。”

 

贺峻霖说这话的时候,听不出什么情绪。而我在翻另一个包裹,这包裹没有发件地,没有寄件人,里面只有一支钢笔。

 

他看到钢笔,立刻一把抢过去,又继续翻找。果然还有个小纸条落在了角落里,上面很郑重地写着:贺峻霖,生日快乐。2018.6.15

 

没有落款。贺峻霖把那张纸条翻来覆去地看,像是恨不得看透它的每一个组成部分,但什么也没看到,最后终于放弃。我觉得那字迹有些熟悉,却又忘了是谁写的,最后什么也没说。

 

我觉得很神奇:“都大半年了,怎么生日礼物现在才到?”

 

莫非是离得太远了?我拿胳膊肘撞撞贺峻霖:“这得是从多远的地方寄过来的啊。”

 

他沉默半晌,突然说:“上海。”

 

我没听清,于是他重复了一遍,语气十分笃定:“是从上海来的。”

 

他抱着膝盖,说完这句话,眼神突然失焦了,看不到我似的。我等着他的下文,比如分析分析他是如何得知发件地之类的,但他没动静。于是我说喂喂喂你在听吗,哈喽?他还是不说话。我慌了,伸手在他眼前晃啊晃,依旧没反应,就像是十四岁生日那天他许愿许得睡着了一样。良久,他的嘴唇终于动了动。

 

那一刻,我觉得他又要碎了。

 

他说:“原来,上海离重庆有这么远啊。”

 

 

 

贺峻霖睡觉的时候喜欢把自己缩成一团,大半张脸埋在被子和枕头里,只露出两只紧闭的眼睛,一呼一吸间睫毛还会打颤。二月份后,我越来越常在梦中惊醒,必须看到旁边呼吸平稳的贺峻霖才肯放心。

 

他一边听我忧心忡忡的发言,一边咬着笔尾咧嘴笑。张真源趴在书桌的另一头奋笔疾书,我和他大眼瞪小眼,被他揉乱了头发说,“担心什么,我这不是还在吗。”我攥住他的手腕防止他收回手,就像每每我们登上天台坐在边缘一样。即使在室内,我也有点害怕他突然消失。

 

毕竟十八楼就是这样的地方,有些人可能一觉醒来就消失了。

 

我小心地向贺峻霖说明我幼稚的恐惧背后的原因时,他又开始走神了,眼神飘到了很遥远的地方。最近他走神的频率变得越来越高,常常说了上句听不到下句,仿佛真的灵魂出窍,只剩下一个空皮囊与我作伴。

 

我很耐心地等,结果只等到他一句:是啊。

 

贺峻霖停滞的笔尖又开始滑动,在纸上方方正正地写下答案,我还想说点什么,他却起身去找张真源:“这道题给我讲讲呗。”

 

他们在准备考试,像任何一个写字楼外的小孩一样。早上起来之后,贺峻霖就坐在书桌上看书写字,中午吃饭,下午又继续。每天都好像有读不尽的书,我都不记得贺峻霖有多久没认真练过一支舞、唱完一首歌了。张真源倒是一直在唱,反反复复哼几首老歌。

 

我不甘心,戳戳他的肩膀:什么叫“是啊”?

 

他不说话了。

 

说话对贺峻霖来说仿佛变成了一件极其耗能的事情,他嘴里的每个字都变得轻飘飘的,好像光是出声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力气。我怕他觉得我烦,又不好意思催他开口,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。

 

半晌,贺峻霖很轻地叹了一口气,说:“很多人都是一觉醒来就消失的。”

 

那一瞬间我记起来贺峻霖说过的那个朋友。贺峻霖第一次向我讲起他的时候,停顿了很久,似乎在斟酌言语是否恰当。他当时盯着窗外的夜景,眼睛里还反射着橙红的光,用一种很慢很平缓的语气告诉我,那个朋友是唯一一个没有和他告别的人,所以他至今也不知道对方是走楼梯还是坐电梯离开的。我听到这里,隐隐感觉他纠结的并不是这个。

 

在贺峻霖看来,那个人就是一觉醒来消失的吧?

 

那现在,他也要突然消失来让我伤心吗?……我的脑袋里像装着一团乱糟糟的毛线,怎么扯也扯不清楚,最后只是脱口而出:反正我肯定不会突然消失!

 

贺峻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笑起来。我说我保证,他说,那我拭目以待喽。显然,他还是没把我当成大孩子来看,尽管他也是个小孩子。

 

直到某天晚上我又醒了,起来喝水,回去的时候发现贺峻霖也醒了。他在黑暗里茫然地睁着眼睛,在我的被子上摸索,直到看见我才松了一口气,问:“去哪儿了?”

 

我说我就喝口水。于是他很快躺回去,又睡着了,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。他把自己蜷缩得像个刺猬,柔软的腹部却正对着我,随着呼吸一起一伏。

 

闭上眼的时候我突然明白,原来缺乏安全感的不止我一个。在那晚的梦里我鼓起勇气牵住贺峻霖的手,然后看着他向天台边缘很坚定地迈步,我浑身发抖,拉不住,索性和他一起跨出去。血红的夕阳里,我们一同张开翅膀。

 

 

四月份,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。贺峻霖有时候也睡不着,拉着我和张真源去天台看夜景。

 

那时已经开春了,很暖和,贺峻霖在睡衣外面罩着大衣就能出门。我嘲笑他的格子睡衣套棉大衣,配色真的很土,转头一瞥又觉得莫名熟悉。

 

张真源第一次去天台是在那场离别之后。当时他红着眼眶,整日抱着吉他不松手,似乎要彻底陷在《第二人生》结尾张专员和伍总的音乐梦里。然而,贺峻霖很会安慰人,或者说那个天台也很适合安慰人。于是,十八楼上面没有第十九楼的秘密变成了三个人共享。

 

张真源会带着吉他。我就抱膝坐在一边,听他边弹边和贺峻霖唱歌。贺峻霖唱主旋律,他轻轻和声,唱完还会很骄傲地说,我和声不用捂耳朵哦。贺峻霖这时候就笑了,说拜托,和声需要捂耳朵的是谁啊。

 

然后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。

 

我有一回悄悄问贺峻霖,你们俩一个弹一个唱,我干点啥?贺峻霖说你负责听,我说那哪儿行!

 

他嘲笑我说,你哪儿会什么乐器啊。

 

我其实会,我拉小提琴拉得可好了。我跟贺峻霖说起的时候,他却笑得更厉害,说:得了吧!

 

……贺峻霖这个人真的很讨厌!

 

我赌气不理他,转头瞥向墙上日历,已经五月中旬了。

 

当天晚上,我做了很多梦。近些日子我一直在做梦,但醒来后总是忘干净。意识模糊时,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什么?我看不见也抓不住,于是任凭两条江、两栋楼、一盘面粉和一把小提琴从指缝溜走。

 

 

 

如果你想知道贺峻霖到底有没有死在十五岁之前,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,他没有。

 

贺峻霖过十五岁生日的时候,许了很久的愿望。有多久呢,久到我和张真源差点以为他睡着了,或者石化了。练习室的灯关着,蜡烛的光映得他像个天使。镜子里的那个身影在一年前还稍显稚嫩,而现在却颀长,我已经需要微微仰头看他了。

 

就在我马上要伸手拍拍贺峻霖的肩膀的时候,他睁开了眼,一口气吹灭蜡烛。张真源用一声很高亢的欢呼来带动气氛,尽管练习室里只有三个人。

 

我也跟着欢呼。灯亮之后,贺峻霖扑上去拥抱张真源,随后拥抱我。

 

张真源郑重地握住贺峻霖的手说了很多话,他说贺峻霖你又长大了一岁,说你张哥祝你十五岁天天开心,说中考加油。

 

但他对新生活只字不提。

 

 

是的,新生活。贺峻霖和张真源昨天早上接到了通知,男人要带他们去别处,去开启一段新的生活。李天泽、宋文嘉和辜圣棵——我终于记得他们的名字——早就离开了,去了别的地方,也许还练习舞蹈和声乐,但总之不在这里常见了。

 

贺峻霖从接到通知开始就在思考。他在早餐桌上草草地吃完饭,连做题时落笔都无意识地拼出一个“new”。他思考时像在发呆,于是我安静地坐在他身旁陪着他发呆:他思考他的新生活,我思考他。

 

午饭过后,我们推开了练习室的门。镜子很大很大,进去的时候,人影突兀地映在对面,我和贺峻霖都怔愣了一下——太久没有来过这里了。

 

音乐是用手机放的。贺峻霖很生涩地开始跳舞,是之前他翻跳过的舞蹈,一边跳一边跟着旋律轻哼。他跳啊跳,动作幅度越来越大,眼睛里迸发出光芒。我依稀辨出,那是无数个黄昏在天台上振翅欲飞时,他自由自在的神情。

 

结尾他记得很模糊,根据印象做了个动作,很好看。我还没来得及鼓掌,就听见他喘着气,很轻很坚定地说:“我要去。”

 

那就去!我双手攥拳举过头顶表示支持。

 

于是再一次坐在书桌前的时候,贺峻霖开始写信,写给曾经的他自己,写给昔日或现在的伙伴,写给为他拍照寄包裹的人们,写给我。写着写着他有些难过,但又不肯说,只是怔怔地发呆。

 

他总把道别做得太隆重,似乎提前把自己缓慢又强硬地撕裂一遍,真正分别的时候就不会太痛。我在旁边看着他认真落笔,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悲恸,依稀记得他第一次经历分别时,毫无准备。

 

 

十五岁的贺峻霖今天心不在焉,似乎人生迈入的不是第十五个而是第五十个年头。蛋糕很小,张真源分走一半,贺峻霖分走另一半。他嘬着塑料叉子上的奶油,想也没想地递盘子给我:喏。

 

我没动。

 

他于是眨眨眼,很迟缓地反应过来,有点抱歉地说:“对不起,我忘了。”

 

我摆摆手说没事,又往他身边凑了凑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揽他的肩膀,确认我还能碰到他。

 

蛋糕吃了一半,很快又被放下。

 

贺峻霖拉着我,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。楼梯间的门是铁皮的,冰得他一个激灵,但攥紧我的手。我也紧紧地回握他,他的触感温热又真实。

 

 

贺峻霖的腿脚又晃荡在天台边缘。那时候的太阳在地平线下一半,云彩已经很暗淡了。但是城市灯火通明,盛夏的热风席卷而来,像是钢铁丛林着了一场大火。无数次梦里的场景重现,但我知道这次跳下去不会有人长翅膀。

 

 

贺峻霖只是沉默。他在暖风中伸出手,给远处的城市天际线描了个边。

 

过了很久,他说:“我一直觉得,我活不过十五岁。”

 

每一个字都很慢很慢,好像马上要散在风里。我问:现在呢?他说,现在啊……

 

“现在我也不知道。”

 

其实那一刻我福至心灵,有点懂得贺峻霖的感受了。贺峻霖的韧性大到任何一个人、包括他自己都难以想象,比如7月19日,我们都认为那天他就应该跳下去,可是他没有。或许,他自己对此也很惊讶。

 

甚至他早有预感的死亡也许并不是死亡,而是新生。

 

我把这个想法兴冲冲地告诉他时,他用双手撑住水泥台,向后仰了仰,转眼看我,说:“谁知道呢。”

 

几乎是一瞬间,他换了个话题,说:“你记得我们最初相遇的那一天吗?”

 

贺峻霖在2019年6月15日的晚风里,对我坦白说,其实在遇见我的那天,他真的准备去上海。

 

时间倒回2018年的2月。

 

我从上海一路游荡而来,没人看到我,没人认到我。朝重庆每迈出一步,我就忘记多一点。我走到嘉陵江边驻足,身无分文,满目茫然。

 

直到我与贺峻霖擦肩。

 

贺峻霖那时怀着一种忐忑又释然的心情,瞒着所有人推开了楼梯间的门,一级一级地走下了十八楼。他原本站在大门前迟疑了一会儿,但很快迈出第一步,然后是更加轻松的第二步。本来他该就这样走进人群,彻底离开这栋楼,但是在第六百步的时候,他看见了我。

 

他讲到这里,停顿了一下,说,我当时一把抓住你往回走。

 

对,他是唯一能抓住我的人。其他的人,无论是男人也好,丁程鑫也好,还有马嘉祺、刘耀文、张真源……他们都看不到我,摸不到我。

 

我和这栋楼唯一的联系是贺峻霖。

 

讲到这里的时候,贺峻霖的声音变得坚定了。他的语气变得轻松,语速变快了,似乎要一股脑把想对我、想对生活说的话都抛出来。

 

可是我已经听不到了。我看着贺峻霖的嘴巴一张一合,努力辨认着他的嘴型:他说他现在明白什么是成长,现在明白什么是十八楼,他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,从以前到现在都是……

 

贺峻霖这时候又停下了,他注意到我脸色不对,仓皇地攥住我的手,不停地问我怎么了。

 

我没有回答,用力地说:我们哪有什么以前?

 

就在我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,我什么都想起来了。

 

我想起来我如何走出上海的那一栋楼,如何路过那一条江,如何坐上一班我从未坐过的火车来到重庆。我想起来我是如何一点点忘掉所有,提醒自己寻找一个熟悉的陌生人,最后又差点与他擦肩而过。

 

我打断他想要说下去的话,用所有的力气抱住他,希望能将骨血融入他的身体,从此再也不分开。

 

然后我开始说话,我说生日快乐,贺峻霖。

 

我说,你又说错了,你不会死在十五岁之前,你会活下来,长大然后活更久。

 

我说,你如果真的很讨厌上海,就不要去了,嘉陵江和那里的江比起来,还是嘉陵江更美。

 

你明天就会开启新生活,你会迎来真正的新生,把我忘记也没关系……你最好把我忘记。

 

我抬手想擦去我和贺峻霖的眼泪,很认真地捧着他的脸,像之前他看着我一样认真地看着他。可是每说一句话,我的双手就愈发透明,他的泪珠透过我的手心掉在地上,我猜是滚烫的。

 

我想说很多很多话,还有很多很多事。我想说我的小提琴真的很棒,但是以后没机会表演给你看了;从这里跳下去不能长翅膀,千万不要这么做;以及我永远是你的朋友,但“最好的朋友”这个位子,留给三年前那个人吧。

 

最后我只是说:贺峻霖,从明天开始,你会前程似锦,你会遇见你一直想遇见的人,你会做成你一直想做成的事。

 

真的,我都看见了。我朝他笑。

 

2019年6月15日傍晚的风不算很大,我想起了一切,终于明白,原来活不过十五岁的不是贺峻霖。

 

真正没有活过贺峻霖的十五岁的人,是我,展逸文。

 

我死在贺峻霖新生的前一天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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